故乡人把麦收口叫麦匣口,感觉麦收就像一个音乐匣子,里面各种欢快的声音都在迎接麦收的到来。有霍霍的磨镰声,有梆梆的捣衣声,还有窸窸窣窣的点玉米的声音。说来也怪,每种庄稼都有专属它的动词,故乡人把种小麦叫播小麦,而把种玉米就叫点玉米了,纤纤细细的一个“点”字有点到为止的自律,气势上比小麦低了不少。
点玉米是在割麦子之前进行的,等割了麦子再点就有点晚。但也不能太早了,太早的话割小麦的时候玉米苗就长出一拃高来,这样得躲着它走,势必影响收麦子的速度。最好的安排就是割麦前点上它,割完麦子它再探出头来,既不影响过麦收,也提前了玉米生长的日程,多户人家都是这样选择时机点玉米的。
点玉米其实是一项比较清闲的农活,它不像种小麦时一样平整地块,顺着地垅点过去就行了。想想小麦和玉米合作得真是愉快,两行小麦之间的闲地垅算是歇着的土地,杂草锄掉了,它接受过水也接受过肥料,就像一个人歇够了,该出工劳作了,正好点上玉米,而生长小麦的那一行土地在割了小麦后就变成了玉米之间的地垅,可以好好歇歇了。
点玉米的时候小麦开始变黄了,麦浪打着涟漪顺着风的方向游荡,庄稼人就背了书包去点玉米,把玉米放在书包里,把书包带挂在脖子上,书包垂在胸前。用铁铲挖一个土坑,摸两三个玉米籽撒进去,不用特意用土填平,铁铲只是微微翘起一个土缝来,玉米籽蹦到土缝里,抽出铁铲,土缝自然就合上了。
以前庄稼人都是用大铁锨做铲子的,后来集上有卖小铁铲的,就是缩小了的铁锨,很好用,大人拿在手里就像小孩子过家家,小铁铲游走在地垅里很自如,点玉米的速度就快了。
点玉米是适合起早干的农活,起个大早,点到阳光晒时就回家去,那时间也相当于干了大半天。或者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去,黄昏长,点到暮色完全落下来再回家,这样就避免了日头晒,能感受到了点玉米的乐趣。
我是喜欢点玉米的,这个活计没有压力,早两天点也行晚两天点也行,点得慢点也行。去点的时候不用拿很多农具,就背个书包拿把锨铲,像去学校上学一样。书包真是点玉米的好装备,有的人嫌脖子里挎个书包累赘,就把玉米装在口袋里,做出斯斯文文的样子,那样就落在最后了,不如书包里装玉米赶趟。
点玉米的记忆总是轻松恬适的,在麦田里行走不觉得闷,麦梢高到腰部,远远近近的在地里劳作的庄稼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,和东家拉句家常,和西家打句招呼,沉浸在即将收获的丰收里充满了希望,连笑声都是敞亮的。
我们和母亲去点玉米,母亲告诉我们留多大的苗间距,留太远了玉米穗结的多但总体产量低,太近了玉米穗长不饱满,要不远不近才行,想来大约一尺多远吧,就是铁铲提起来自然画个弧度落地的距离,不刻意去测量远近。母亲经常说“手是刀子眼是秤”,我们的眼力在母亲的感染下多少有了些准当,母亲每次审查我们做的农活也是满意的。
点玉米的地不能太干了,太干了玉米籽不发芽,当然也不能太湿了,麦子收割前是不洇地的,即使浇地,也会提早十来天浇了,保证收割时下地不粘脚。在庄稼人的潜意识里,对地的潮湿度早就做好了安排,点玉米时土地潮润润的,那潮湿的程度可以让小麦好好成长几天,也保证玉米籽能顺利萌芽。
麦收前故乡人相见打招呼是这样的:点玉米了吗?这句是问候更是提示,大意是千万别忘了点玉米,若错过了,麦收后的事还很多,点玉米是应该安排在割麦子前的。
麦地里有两种浪漫的活儿,点玉米时就顺便完成了。一种是有一种野麦子长得很高,混在麦田里,不提前拔掉的话它的种子就混在了麦子里,小麦种子就不纯了。我们放歇时母亲就带我们拔野麦子,野麦子高,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苇,那感觉是温馨的。还有一种是麦地里生长着一种叫麦穗花的植物,开粉红色的花,结尖圆的果,粘粘的,它的籽混在麦子里也难捡,就提前拔了。举一捧麦穗花在麦田里行走就像电影里的浪漫情节一样,好看得很。
为了种好玉米这季庄稼,年年母亲都买最贵的玉米种子,种的时候也不吝啬,别人家种一两个玉米籽,我家种两三个玉米籽,保证间苗时有选择的余地。收割完小麦,齐刷刷的玉米苗就生长出来,在黄色麦茬的衬托下,那是多醉心的绿意啊。等小麦入了瓮,就该给玉米间苗了。我们还是顺着垅,认真端详每簇玉米苗,拔去弱的苗,剩下壮的苗。有时很难决定拔去哪棵,三棵苗一般就都长出来了,最弱的一棵一眼就分辨出来,另两棵常常是一样的长势,我们不得已就用别的因素考核它,比如哪棵长的位置端正就留哪棵。有时也很随心,没有理由地去决定它们的命运。也有缺苗的地方,好长一段位置没有苗,移载是难移栽活的,就重新撒玉米籽,就像学生温习功课一样。
我总是怀念点玉米时的打扮,背个书包出发,孩子也就算了,大人们背个书包是显天真的,不识字的庄稼人也有了知识分子的气质,他们笨拙或熟练地掏玉米籽的动作也让人感动,像是喂鸡鸭的动作,是带着仁慈的,还有他们俯下身来的动作是虔诚的,在向大地低头,在向大地朝拜。在庄稼人心里,唯有好好地对待每一寸土地,才能得到土地的恩赐。
土地是一个戏台子,小麦是花旦,玉米是青衣,它们不让戏台空着。我在地里用心倾听过,有时真能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,我问母亲那是什么声音,母亲说那是村落的鸡鸣狗吠声与草木生长声混在一起的声音。土地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,劳作间隙,我回头看,能看到一闪一闪晃动的空气,像是土地释放出来的,我问母亲那是什么,母亲说那是土地的风水。